读《雌性的草地》有感

这是个关于女知青在女子牧马班的生活的故事。关于文革时期知青们上山下乡的作品有很多，不同作家会从不同角度切入，形成自己的叙事风格，严歌苓的《雌性的草地》从“性”的角度切入，讲述那个年代被集体主义与所谓奉献精神压抑的人性和看似很多瑕疵但却完整的人性。这些女知青最大的也才20岁，而这片草地的自然环境相当严酷，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她们脸上没有青春少女应有的细腻光泽，而是伤疤似的硬痂。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危险：天灾、狼群、豺狗、心怀不轨的土著游牧男人。在那地老天荒、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们过着最原始粗野的生活，甚至艰苦到你会惊讶她们竟然还能活下去。

小点儿是这本书的主人翁，她是个有乱伦、偷窃、凶杀行为的“不良少女”，同时她又美得惊人，“她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军雨衣，雨帽遮颜，只露一巴掌大的脸蛋，银灰色的皮肤，赤足站在水里，手里拿着一枝向日葵，美得成了怪物”。无论男女，见到她这副模样都很难不为之动容。她生在一个对偷窃司空见惯的家庭，父亲专心于刻章，每次卖了钱都被她们兄妹几个偷偷摸去，他们之间也相互偷，后来母亲实在无法忍受，斥责他们：有本事偷外面的去！他们才开了窍。小点儿巧于心计，察言观色，长于揣摩人性的弱点，然后为己所用，她的这些性格特点和她的成长环境不无关系，这也使她在那个野蛮的年代无论在哪种环境都能巧妙地活下来。

她“不良”不仅在于偷窃，还有她和兽医姑父的乱伦纠葛。小点儿杀人逃亡之时，姑父偶遇了她，在不知他们的亲情关系时作为一个男人对她产生了爱恋，发生关系后才得知他们的血缘关系。但他们关系的维系只是肉欲吗？我觉得不是。他不顾幺姑的反对，将精湛的医术传授给小点儿，这也让有了她日后在牧马班立足的理由；在她扎根牧马班后他仍供养她，尽管这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姑父对侄女应尽的责任，可是这也是对她逃避他的挽回；他不惜一切为她在医院谋求一个职位，想要把她留在身边。可这种爱，是占有，是自私。他在遇到她后，他清白的前半生就毁了，他在占有她的时候，他的内心比她更煎熬，相比之下，幺姑的善良宽容让人心疼到喘不过气，她并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不伦之恋，但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她病到生命垂危时她竟然希望自己快点死去，给他们扫清障碍。小点儿对兽医有爱吗？我想也是有一点吧。“她注定要玩尽一切情爱勾当，在丧尽廉耻之后，怀抱一颗真正的童贞去死。”她为了生存只能依附男人活下去，她在拒绝兽医的时候，会喊他姑父，这像一把利剑，戳破他们的勾当。她一开始也是默然接受这种有违常理的关系，把那种依赖当成爱，但是在接触到女子牧马班的那群人之后，她觉得她们放牧、念小红书、唱歌的生活是那么崇高，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劣，她开始逃离过去的自己。而“她改邪归正的过程恰恰是她渐渐与她那可爱的人性，那迷人的缺陷相脱离的过程”。

兽医的那句“有男人的地方你就死不了”恰如其分的预言了小点儿离开他之后的际遇。的确，几乎每个遇到小点儿的男人都被她俘虏了，叔叔也是其中之一。没人知道叔叔的背景，只知道他英勇无比，打枪贼准，这个指导员为女子牧马班的人增添了很多安全感，当他初次见到小点儿时，他几乎是恐惧的，就像对红马的判断一样，他觉得她的美丽是个祸害，以至于他千方百计要撵她走。叔叔并不高大，他的癖好也奇怪到让人难以接受，他无比爱惜那颗玻璃珠假眼，与人发生打斗时必先取下来收好，这也释放出他将不顾性命的信号；他喝酒时喜欢嚼女孩们扎头发的皮筋，嚼完之后又完好无损地还回去，我一旦想到那场景便感到作呕。叔叔几乎救过所有女孩的命，她们是那么依赖他，以致她们很多事都要等他来再决定，而每个人与叔叔的距离都是同样远，在这个女修士集体中，谁也不能跨过那个距离。而她们正青春，精神和生理上都是正需要爱情滋润的时候，可是那个年代，人性是要被压抑的。作者在自序中也写到“要成为一匹优秀军马，就得去掉马性；要成为一条杰出的狗，就要灭除狗性；要做一个忠实的女修士，就得扼杀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准则的对立面。‘性’被消灭，生命才得以纯粹。这似乎是一个残酷而圆满的逻辑，起码在那个年代”。这些角色还是小点儿和叔叔人性比较完整，叔叔给我的印象是草原上的侠客，他更像草原上被异化的另一种独行的野兽，他总是给人一种阴沉不可琢磨的神秘感和敬畏感，叔叔的情感和情绪是极少流露的，他是爱小点儿的，但他们第二次单独相处时，他却说他不配，就像英雄也有自卑的时候。

人性被压抑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相应的扭曲，因为总要释放，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毛娅在给叔叔写的情书被全班知晓后，班上的人都拿这件事嘲笑她，尽管她们内心也是那么渴望爱和被爱，但似乎她们也在以这种调侃的方式释放这种压抑，而毛娅最终选择永远扎根草原嫁给当地牧民，忍受家暴，就像把自己当做祭品一样，献身给了革命理想，在痛苦中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誉感，她选择了以这种痛苦而决绝的方式释放自己的情感。被压抑的有爱就有性，老杜在马鞍上在痛苦中享受着扭曲的快感以及睡觉贴紧柯丹甚至有暧昧的亲昵，柯丹在马面前沐浴，享受着被窥视的满足，这些都是性被压抑后以另一种方式寻求释放。性真的是罪恶的吗？在那个闭塞的年代，应该是，人们必须为了所谓共同的理想去奋斗，个人应该无条件服从集体，个人的情与欲都被消灭这个人才得以纯粹。所以在这样的共识下，大家都觉得爱与性是罪恶的，是不被允许的。而在如今这个时代，性爱早已不是什么怪事，性常识在逐渐普及并被接受，我觉得关于性话题的开放程度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这个社会的进步程度。

小点儿的真正转变是在遇到那个年轻英俊又正派的营长后，每次见到他时，她都会很嫌恶自己，这让她觉得在牧马班的生活是对自己罪恶灵魂的净化。是啊，那种简单重复枯燥的生活让人误以为那才是纯净的生活，我对这种生活有所体会。大学以前的学习就是不断的重复，每天写不完的作业和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学习让人忘却其他也无暇顾及其他，而称之为“为理想而奋斗”，觉得这奋斗的日子很纯粹，很可贵，却在被无情地剥夺与封堵了其他更精彩丰呈的生活的可能性而不自知，在新环境遇到更多选择而不适。这像极了她们日复一日放牧归来后念语录唱红歌的生活，她们过着似男非女的艰苦生活，她们的女性特质已被异化，妇女的解放后的观念是“男女平等”，而他们的解读是“男同志能做到的事情，女同志一样能做到”，他们无意识中磨灭了“女性”这个概念，将平等仅简单粗暴得定义为做一样的事情而忽略了各自生理心理上的不同。

“她圣洁了，却不再人性”。世上本无完人，各种瑕疵的绝佳组合造就了富有人性的我们，而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正义和邪恶并存，无私和贪婪并存，“当一个人绝对无私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自己”。诚然，我们提倡要正义、无私奉献，可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也应允许邪恶和自私的适度存在，我想这样我们才更真实完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