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乡，15天。印象中，"乡＂的含义，与"城"相反，城里有的，这里一般没有，条件不会太好，自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下车，每人扛着大包小包，左手几个桶，右手几个盆，穿过胡同小巷，烈日疯狂炙烤，大家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面对眼前阴暗潮湿的教室，墙面泛黄，蚂蚁一队一队爬得欢，这是我们要住的地方。偶尔会有老鼠一路从墙角跑过。
十几天，就在这间四面透风的教室桌上铺上席子，互相道晚安。时间不会爬得太缓慢，起码一眨眼，太阳就升起，又落下，窗外可以看见满空的晚霞，从橙黄桔黄再到紫蓝深蓝，夜幕就涂满整个天空，换上繁星璀璨。月亮阴晴圆缺，每晚都有不同的姿态，大家喜欢坐在睡觉的教室外的走廊，戳着手机，或放着音乐，说笑着，发出一声感慨，月亮好美。乡间的风沁人心脾，不像城市的夏天，闷得让人发慌，这里晚间有点像秋天，很舒适。楼房低矮，星空一览无遗。
白天是繁忙的，小孩忙着玩，老师忙着看小孩，男生忙着巡视，女生忙着煮饭躲老鼠。老鼠唧唧叫，我们哇哇叫。各种声响交织，有点回到自己小学的感觉。上课的铃声是手摇铃铛发出的，叮叮叮叮，伴着男老师低沉的一声，上课啦。小孩争相跑回教室，外面一下就静了，教室响起很稚嫩的，老师好。
第二节课刚上，厨房就得开始忙起来了。想不明白，为什么每天清扫，仍旧有那么多老鼠，肥的瘦的，大的小的，身形各异，却都胆大惊人。厨房门打开时会有铁锈摩擦声，很刺耳，呲，将静下的校园空气，硬生生扯出一道缺口，聚集在厨房不同角落的老鼠便会四处奔逃，从椅子上，桌子上，水桶边，嗖一声，钻进四面的洞里。一开始见到它们，总是会吓到起鸡皮疙瘩，但又要努力克制，不能在人前表现出太丢人的惊恐，于是每次进厨房做饭，都成了一场心理战。老鼠被吓跑后，其实还是会壮着胆子窜出来，在你很费劲地剁着肉碎，或是汗流浃背地翻炒着随时会烧焦的菜时，嗖一声从洞里奔向另一处，经常是在脚边飞过，这感觉有点惊悚，恐惧还没传至心脏让它快速跳动老鼠就已经诡异消失了，所以有时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并且到离开的那一天，我都没想明白，它们一再在人群中奔来跑去，到底是为什么？挑衅我们吗？是不是钻回洞里它们会很兴奋地嘲笑人类，总是没能一脚踩住它们的尾巴。
有了这样一群不怕人的老鼠，厨房也就经常爆发阵阵尖叫声，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习惯了老鼠，也习惯了不同分贝的尖叫，习惯了门外的龙眼树在一声尖叫后扑通掉下一颗熟透的龙眼。而老鼠只是一个插曲，做饭最担心的，其实还是口味问题，大锅饭太难控制，简单的白米饭，也是在不断地尝试中才有了对量的掌控。总想把能做的，会做的都做好，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辛苦的地方，而一顿饭，不仅是一种休息，也是一种能量的补充。看着他们吃，如果是抢着吃，或是一瞬间盘子就空了，会比自己吃得再好都要有满足感。像是自己的意义，存在在他们一口一口的饭中。没能分担他们的工作，但能让他们更有精力工作。想起都会幸福的事吧。
忙完一日三餐，就轮到背着相机抓拍的工作了。教室区内人流更多，老鼠不常出没，这对我的工作有了很大的帮助，起码我不需再提心吊胆。15天下来，换了两张内存卡，照了无数个孩子，但到走的时候，仍然不能叫出一个孩子的名字。很少有孩子会喊我老师，因为我没上过讲台，没跟他们做过自我介绍，我只是个，总是悄悄地就出现在他们身后，咔嚓咔嚓拍着照，一眨眼又不见了的摄影师。照相录像，要的是一瞬间的画面，不是声音，所以我没说话，也不需他们说话，我跟孩子的交流，隔着一个镜头，无需言语，他们的笑容，他们的眼泪，我可以清楚地记住，因为满满的照片，全是关于他们每一分钟的故事。透过取景器，能看到他们的小脸。但他们不会记得我，因为无论他们多靠近镜头，都不能从那里看到我。一天一天，保持同样的姿态，出现再消失。我想我要的，不是自己被记住，我们每个人要的，都不是自己能被记住，而是让这个社会让未来记住他们，假设我们这短暂的出现真有那么一点，让他们的人生变得更好的影响。
放学后的校园则成了我们这群人跟老鼠的地方。各有各的工作，见面一声温暖的招呼，最友爱的关心，在这什么都没有的乡间，便是给对方私藏的零食。我们都嘴馋，一颗平日不吃的糖在这里都被抢着吃。每个人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做着自己的事，早睡，或是忙通宵，反正睡的地方就是教室那些拼在一起的桌子，半夜抹黑回去，轻手轻脚爬上自己的位置。夜间很冷，带的被子不够，不知觉睡着睡着便往身边的同学那边靠近，总会暖一些。能听到各种声音。有时感觉，是厨房里那群又活跃起来的老鼠的声音。夜里是可以害怕的，这个时候大家看不到你的惊慌，于是在一阵阵心惊胆颤中，听着心跳声睡着，或是失眠至天亮。没有窗帘，天色的渐变可以很清晰看到。日出，一直很安静。
那晚有个学生站在自家那栋楼的顶楼，打开手电筒，朝我们这边挥动，老师们也打开手电筒回应他，这是离别的无声传达。夜幕下那栋楼上小小的电筒灯光，显得很亮，我一直在想那个孩子的神情会是怎样的，不舍还是兴奋？
乡间的风一直吹，吹落了很多颗龙眼，吹淡了老鼠的叽叽声。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这段时光细细刻在脑里，直到有一天重新翻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