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我终于渐渐明白,如同所有美梦噩梦总会在黎明边缘逐渐淡薄一样,时间总在有意间无意间流逝,所有爱我的我爱的人总会慢慢离开。也许他们说的对,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真正懂得珍惜。
流年易碎,望君万珍。爷爷去世后,我总是用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我想自己这辈子是忘不了那个特殊的春节了。阴雨,寒风,乡下古老俗气却凄厉的唢呐和铜钹声里,厚厚的棺材歪歪斜斜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蠕动,我在门口,呆呆地,看送葬队伍里的弟弟几步一个叩拜,噼里啪啦的鞭炮炸了一地的猩红,鼻尖浓浓的火药味让人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怎么会正好赶上大年三十晚上十二点呢……”不知道是谁在耳边呢喃,我闭了眼睛,仿佛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菊花脸,回过头,视线朦胧间昏暗的案上鬼魅一样的烛火扭着细腰。
命运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毫无预兆地让一个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不管他还眷恋或者不眷恋这个世界,不管这个世界上还有或者没有人眷恋他指尖的温度。
人类怎么可以这样愚昧。毫不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可以相依的亲人,可以相偎的朋友,可以看花的眼睛,可以听歌的耳朵,总是不知足,忙忙碌碌到头来用后悔为自己陪葬。
每个人都知道,下一秒可能就会有那么一个人就会永远离开自己的视线,下一秒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也逢不到那样一张相似的表情了,但是我们总是那么擅长安慰自己,哈,别杞人忧天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生命是一棵多么脆弱的芦苇呵。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惨痛的事实,你要怎么办呢?
千方百计找关系、翻人脉,好为那个得了癌症的人找到一家好医院,一个好病房,一个好床位,并且忍不住长吁短叹,想自责地抽自己一个巴掌——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多结识一两个医生?
或者,抛下自己所有的工作(这正是你平时拒绝和他聚会的借口),时时刻刻陪在他的病床前,觉也不想睡地,拉着挚爱人的手,用目光细细描摹那人的五官,骨骼,嘴角边翘起来的弧度?又或者,接受不了那人突然离去自己的残酷现实(甚至,因为各种缘由连那人的最后一面也错过了),自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对着往日的照片发呆,眼泪流到嘴边也不想揩,喃喃地自说自话——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要是在那人活着的时候多陪陪他好了。视线辗转间,花了半个月的工资的“黄金搭档”、“生命一号”孤零零站在床头柜,那原本是给那人的。可是自己这样忙忙碌碌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自从那人离开了,你觉得自己一瞬间老了好几十岁。
再或者,那人离去的瞬间你并没有什么感觉。仿佛那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明天、后天不回来,下个月或者下一年,反正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梁间燕巢空了又满,那人终究还是不见踪影。偶然间看到那人送自己的布鞋,细密的针脚,皱巴巴的鞋面像极了那人的脸,你终于也学会人生的第一次思念了。你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悔恨,那不知名的液体打湿了整个版面,你拼命回忆自己和那人有关的一点一滴,是哪年的春天呢?去山里,那人变魔术一样左手拿出一朵春兰,右手变出一个芦苇做的蝈蝈,趁你满眼惊奇时候又捧出一把泡泡糖,迫不及待剥了糖纸,放在嘴里,呵,真是难言的香甜,舌头都快要掉了,但是那人走后你再也没有闻过更香的花,吃过更甜的糖了。
然而,你不觉得一切都太晚、太晚了吗?
如果你在那人生前,他在你耳边絮絮叨叨的时候没有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而是多一点点耐心,多一点点兴趣,听那人如何用沧桑的声音细数自己一路走过来的坎坎坷坷,你又何至于在遇到相似相同的境遇、忆起那人在耳边细碎的几声唠叨时(这时你终于有耐心了),因敬佩、后悔、悲恸各种情感相互交杂心有戚戚而掉泪?
如果你在那人生前,在他提醒你今日是中秋节时你没有以工作忙为由拒绝回家,而是懂得“亡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你又何至于连那人的病入膏肓都一无所知——那人因为怕打扰你“繁忙的工作”而隐瞒?
如果你在那人生前,在他用渔网一样的目光沐浴着好不容易归家一次的你时,你没有发着脾气说出那句“某某,不要这样子看着我,怪难受的……”而是装作不知道,细细品尝那人为你精心准备的年夜饭,你又何至于在以后的春节里,对着那副空空的碗筷发呆,抱怨年夜饭越来越没有家一样的感觉?
可惜呀可惜,这世界上并没有如果。
然而也所幸这世界上没有如果。生命用最残酷的方式教会了我们最应该铭记的道理:流年易碎,望君万珍,望君万珍。
以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果追忆春天已经晚了,那就好好享受正盛的夏天吧。——我们的生命里,流年里,应还有千千万万个“那人”吧?
那么让我们一起,忘记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悲剧,铭记那些将要发生的离别,时刻记得给“那人”做一些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吧——也许那人所渴望的,仅仅是你的一个真心微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