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职业,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有着贵贱之分的。目前所从事的职业,只是 不得意之时聊以谋生之用,那是龙困浅池,一旦时机合适,自会一飞冲天。买个面条做点小生意,更是算不得正经的职业,虽然让自己及家人衣食无忧,不过,却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仍然继承自己的衣钵,还得让他们努力读书,去寻个好前程。最少,也得干件更体面的职业。因此,在中国子承父业,一家老店开个百年数百年的甚少,那也会被人笑话的。几代人就会卖个炊饼,只能是像武大郎这样的人才会做的。
不过在欧美,甚至我们的近邻日本,工匠的地位似乎比我们要崇高一些。欧洲大型建筑,都会留下石匠的名字;做衣服的打铁的,都能做成家族生意,代代相传并以此为荣。在日本,虽然工匠的地位没有武士高,但卖米的剖鱼者,亦可以行家自居,也能很自豪地传给儿女,成为他们养家糊口的一技之长。往往一家做糕饼者,都能轻易地将自己的历史往上追个几百年。至于说寿司,更是属于国技,其荣耀更是非凡人能比。
所以观看《寿司之神》时,感受到的不是《舌尖上的中国》给人带来的视觉上的饕餮盛宴,而是一种对职业的敬畏心。片中的“二郎寿司”是一个小门面,除了麦茶、热毛巾,便只有寿司,价格昂贵,客人一般只坐十五分钟便吃饱,这意味着这小店绝非闲散食客消磨时间的高级餐厅,亦与只为打发一顿晚餐而设的关东煮小吃摊,在那里吃东西,更像朝拜,进去一盏茶的功夫,尝一尝“神级寿司”的旨味,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教你诚惶诚恐,又难以舍弃。在那里,有一个“最”字当头,便什么都不一样了。最好的鲔鱼,最新鲜的野生虾,做了几十年交易的生菜瓜果贩子,在如今这样什么都变质,都退步,受环境所限而要你将就的时代里,“职人”不负责敷衍或苟且,只做每日必做之事,达到每日必达到之标准,甚至比从前要更精细一些,连给章鱼肉按摩,都要以时钟计算时间。
《功夫熊猫》里,鸭爸给儿子熊猫说的一句话,曾让我记忆深刻。他说:“你的血管里流着的是面条汤。”父亲是个以卖面条为生的手艺人,他以此劝说儿子不要好高骛远,去学武术,而是老老实实子承父业,谋得一口饱饭吃。鸭子父亲的这句话,里面满是认命与悲愤,并无多少职业的荣誉感。他让儿子跟着他学卖面条,也只是权宜之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推车引浆非我愿,跻身官场争上游。中国人对于职业是有着非常鲜明的等级划分的,如是迫不得已,决不会让自己的子孙血管里流着“面条汤”的。
我确是被日本人这样深邃又直白的职人精神吓到了,二十一世纪还遵从“子从父业”与“活到老、学到老”的古训,确是不容易的。很多东西都开始变味,提倡自由理想的时候,二郎寿司要的却只是继承,做的永远是寿司。走出寿司店,小野二郎便只是普通的老人,与其它人一样吃饭睡觉、坐新干线,不在乎儿子的学历乃至梦想,却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这家永远不会扩张的寿司店站到世界厨道之巅,试想这一家店的员工,最初来工作的一年便只是学习如何将滚烫的毛巾绞干,做满十年才有资格上灶台煎蛋,职人的品质便是这么保留下来的,于是永无变味的一天。所以投机取巧者,糊弄了事者,都不是“职人”,要保证品质便无捷径可走,所谓“天分”几近扯淡,甚至有时候连“兴趣”都谈不上,只是不停不停重复那一件事,将肉煮同一个时限,将米饭凉到同一种温度,成功便在斗转星移中缓缓靠近。甚至恐怕连“成功”抵达的时期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小野二郎站在料理台前为你捏第一个寿司的瞬间,已作好了万全准备,绝无任何破绽,接下来的,只是照着剧本熟练表演。可这其中的毅力,又有几人能够领会?
主人公小野二郎对他的职业不仅仅是热爱,更多的是敬畏。九岁的他就被告知无家可归,如果要生存,就要自己想办法。直到今天,生存对他来说早已经不是问题,但他仍然告诉自己,要不断的努力和超越。这种努力也许有目标,也许只是比今天的自己更好便好。能够支持他坚持下去的动力除了热爱,还有对这样一份职业的敬畏之心。这种敬畏能够让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好,这种敬畏能够让他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要去努力。
就像片中一个虾的供应商说的,现在的人们只想做最轻松的工作,赚得最多。也许这样你可以让自己生活的舒服一些,但成就感会少。成就感不在于你背的包包,住的房子,开的车。那只是一种欣喜,无法与成就感相提并论。
我试着去想想每天小野看着顾客品尝他捏的每一个寿司时候那种心满意足和陶醉的深情,吃不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的时候,那是艺术,是当初为了生存而努力创造出来的艺术。那种满足感,那种被认可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换句话说,你会为了一个名牌包包而去认同一个人吗?不会。而当你看到的时候,心底浮现的反而是这个人的浮夸。人们在两个时刻是很容易产生敬畏之心的,一个是低头吃饭,一个是抬头看天。厨师这个职业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伟大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家也是做这个的,而是他真的教会了我什么是生活。
始终无法忘怀主人公的这样一句话:“我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以求精进,总是向往能够有所进步,我继续向上,努力达到巅峰,但没人知道巅峰在哪。我依然不认为自己已臻完善,爱自己的工作,一生投身其中。”今天的很多人可能已经不屑那种偏执和执着,会有很多灵活的方法,现实生活中我也不一定会喜欢这样固执的老头,但是他教会我们专注和用心,慢一点,在慢一点,却是现在缺失的最宝贵的精神,他教会观影者何谓对职业的敬畏。在别人浮躁的时候,他沉稳,在别人沉稳的时候他依然故我,保持着朝圣的心兢兢业业,这也许就是他能做出让人“值得花一辈子等待的寿司”的原因吧。